第一百六十一章智辩其白
话音落下,堂内终于压不住低低的议论声。 这一刻,所谓的孤女与以身相许的说辞,已然破了一道口子,让堂上气氛骤然紧绷。 许萱再度叩首,额头触地,声音却稳如磐石: "草民今日,非为情字闯堂。" "而是为一桩被强行抹去的名分,与被逼至死的人命。" 堂外哗然声骤起,又被衙役喝止。 赖县令的脸色,在这一刻,已然不复先前的从容。 堂内议论声未歇,赖县令已然抬手,一声冷喝:"肃静!" 惊堂木落下,声响清脆,满堂顿时噤声。 赖县令缓缓坐回案后,目光沉沉地落在许萱身上,语气反倒比方才更为冷静,却也更显冷酷:"许萱。" "你方才所言,牵涉前朝官员门第。" "此等身份,非你一介草民,空口白牙便可认定。" 他抬手,指尖轻点案几,语调不疾不徐: "前庐江太守李燕,确有其人。" "然其族人众多,远近支脉不一。" "你口中这位李庭芝,究竟是嫡是旁,是在籍还是外放..." "皆无官册可查。" 这话一出,堂内文官纷纷低头翻检簿册,却无人立刻应声。 赖县令目光一冷,继续道: "况且,李燕因谋逆被圣上赐死,族人散居各地。" "若真为其妹..." 他微微一顿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: "又为何独自流落至余杭,无族人同行,无书信凭证?" 堂外百姓中,已有几人露出迟疑之色。 许萱看出赖县令言辞强辩,心中虽怒,却仍强自按捺,不露分毫失态。 他拱手开口,语气沉稳而清晰: "李氏并非独身来余杭。" "她身边,尚有一名侄子随行,此事赖公子亦曾亲眼见过。" "既然大人疑其身份..." "何不传唤赖公子,或其身边之人,当堂问话,以辨真假?" 这一问,恰中要害。 赖县令神色微滞,显然未料到此节,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。略一沉吟后,他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,只得暗中命人传唤其子身边的忠仆赖尽忠入堂回话。 不多时,赖尽忠被领上堂来,躬身行礼: "小的见过大人。" 赖县令沉声道:"你将所知,如实道来。" 赖尽忠低头应是,随即回禀: "大人,那李氏确实带着一名孩子,入住冬角巷。" 他话锋一转,语气中刻意添了几分贬抑: "由此也可见,公子对她情根深重,对其诸事皆是百依百顺。" 赖县令面色不改,忽然追问一句: "如今,那孩子在何处?" 这一问来得突兀,赖尽忠神色明显一僵。 许萱冷静地看了他一眼,还未开口,赖尽忠已连忙跪下,语气仓促: "大人恕罪,那日小的奉公子之命,前去追捕李氏之时,并未见到那孩子的身影。" 话音落下,堂内一片寂静。 许萱此时才缓缓收敛了锋芒,身体微微前倾,语气恭敬而恳切: "大人,前庐江太守虽遭圣上处以极刑,可圣上一向明察秋毫,对家眷向来宽待。" "既不追责,更不流放抄家。" "远在永川的康王更是心怀百姓。" 他顿了顿,目光诚挚,声音低沉而稳重: "若李氏真乃庐江李府之女,此番对其施以重刑..." "草民唯恐此举,反倒累及大人的名声。" 许萱微微拱手,缓缓低头,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而又恭顺: "草民此言,并非妄自张扬,实乃替大人深深担忧,还请大人宽待。" 堂内一时静默,连衙役也不敢出声。 这一番话,不仅是陈情,更是暗自提醒赖县令,此举虽快意地报私仇,却可能传到康王的耳边。 "大人,"许萱再度叩首,语声压低却字字清楚,"李氏出身名门,体弱娇贵,实在难以承受此等酷刑。草民斗胆,在此事尚有疑虑,恳请大人暂缓行刑。" 赖县令神色微动,尚在权衡利害之际,跪在一旁的赖尽忠忽然抬头插话:"大人,此女来历不明,她是否真为庐江李府之女,尚难尽信。" 许萱闻言,怒意骤起,素来温雅克制的他,此刻目光如刃,直视赖尽忠,冷声道:"与我订有婚约,几近行礼成婚之人,我岂会认错?" 赖尽忠一时语塞,却仍强撑辩解:"大人,也未必不是李氏与许大夫暗中勾结,意图谋害公子。此等巧言,万万不可轻信!" "够了。" 惊堂木重重一拍,清脆的声响在堂上炸开。 喧哗戛然而止。 赖县令面色阴沉,目光在堂下几人之间来回游移。指节抵着案沿,轻轻敲了两下,声响短促而克制,像是在权衡利害,又像是在强压心底翻涌的烦躁。 此事,比他原先料想的要复杂得多。 他怎么也没想到,儿子私藏的女子,竟会是庐江罪臣李燕之妹,更是许萱早已行过婚约的结发之妻。 "许萱,"赖县令终于开口,语声低缓,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,"你口口声声称此女出身庐江李府,可有实证?" 许萱抬起头,脊背挺直,神色沉稳,语气不卑不亢:"草民可请庐江旧部作证,亦可呈上当年与李府往来的书信。李氏闺中旧物与书信笔迹,皆非一朝一夕可以伪造。" 他顿了顿,再次叩首,"还请大人明鉴。" 赖尽忠闻言,脸色倏地一变,正要开口反驳,却被赖县令冷冷扫来的一眼生生压住,只得将话咽回腹中。 赖县令目光沉凝,直视堂下之人:"既有证物,何不呈上?" 许萱应声,从怀中取出那封一直随身妥善收着的书信,双手奉上。 赖县令接过信件,细细查验。信封上的封缄,驿站标记清晰可辨,确是由庐江驿站递送至余杭无误。 他心中一沉。 若非官家或有县衙特准,寻常百姓,怎可能调动驿卒,自庐江一路传信至临安?这一封带着驿站封缄的信,几乎已将李氏的身份坐实。 赖县令暗暗吸了一口气,心底生出几分不安,正迟疑该如何处置此事时... 堂外脚步匆匆。 赖府家仆低声将话传给师爷,师爷神色骤变,立刻俯身附耳,将消息送到赖县令耳边。 "大人,公子腹伤加剧,高热不退,人已昏迷不醒。" 赖县令脸色瞬间一白,指节在案沿上重重一扣,心中再无迟疑。他抬眼看向刑架方向,又迅速移开目光,沉声下令: "来人。即刻停止吊刑,将李氏解下,收押女牢,严加看守,容后再审。" 堂上应声而动。 退堂之后,赖县令顾不得官威,快步追上许萱,拱手一礼,语气明显放低: "许大夫,久闻你医术高明,一双巧手,能起沉疴。可否随我回府,看看我儿的伤势?" 他顿了顿,目光复杂,却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急切。 "只要我儿能转醒,"赖县令缓缓地暗道,"我赖士宝在李氏一案上,必定给你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交代。" 许萱闻言,神色微微一顿。 堂外天光偏斜,廊影投在青石地上,将赖县令的身影拉得又长又重。他垂在袖中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,旋即松开。 "大人言重了。"许萱躬身回礼,语气依旧温和克制,"医者本分,救人性命,本就不该计较得失。既然公子危急,草民自当尽力。"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不提条件,也不承诺结果。 赖县令闻言,面色稍缓,似是松了口气,正欲再言,却见许萱已抬头补了一句: "只是.." 他语声不高,却让赖县令下意识停住了脚步。 "公子伤势未明,草民需先亲眼查看。" "只不过,若草民有力所不逮之处,还请大人别牵连旁人。" 赖县令眉心微动,重新审视着他,半晌后才缓缓点头:"许大夫自当尽力,即可。" 许萱再度拱手,应声道:"多谢大人。" 话音落下,他随赖县令转身而行,步伐平稳,不急不缓。 然而袖中的手,却早已沁出一层冷汗。 他心中清楚,这一趟入赖府,不只是行医。 赖县令此刻的低姿态,不过是因独子命悬一线。一但公子转危为安,这份恩情,随时可能被重新计价,而李世妹的命,也未必就此稳妥。